人工智能正在重新构建现实世界。
继农业、通信、医疗、社会治安、交通、金融等行业之后,人工智能的“洪流”开始向心理健康服务“渗透”,并在 2021 年成为一大趋势,引起行业和资本关注。
这一年,全球 AI 界领军人物吴恩达领投了一家叫 Woebot Health 的初创公司,并出任其董事会主席。Woebot Health 的主要业务是同名聊天机器人 App Woebot,基于心理学中的行为认知疗法(CognitiveBehavior Therapy,简称 CBT)免费帮助用户改善心理焦虑和抑郁。
国内,一家名为「西湖心辰」的 AI 心理服务技术公司也在成立于 2021 年,这家公司依托于西湖大学工学院深度学习实验室,仅天使轮融资就达到了数亿元,推出的 AI 心理咨询师“小天”已经接访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咨询者近 2 万人。
(图片来自于杭州网)
近乎同一时间,国内人工智能-NLP 领域的专家、清华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副教授黄民烈创立了一家基于 AI 科技的精神健康数字诊疗科技公司「聆心智能」,将世界领先的多模态 AI 技术与精神心理理论深度融合,旨在为患者提供专业的数字疗法产品。
人工智能与心理健康服务迅速融合,很多人认为这与新冠疫情的流行分不开。一方面,疫情之下,压力过大、焦虑、躁郁等社会心理问题激增,造成心理健康服务供给紧缺的情况“雪上加霜”,行业不得不寻求新的解决方法;另一方面,新冠伴随的空间隔离、距离疏远,为借助智能终端就可实现的 AI 心理干预提供了机会。
然而,人工智能与心理健康服务的结合并不是新冠肺炎下的偶然事件,从人工智能本身的起源与发展来看,这更像是一种必然趋势。回溯人工智能的发展,对话系统的历史非常悠久,实现人与计算机对话的 NLP 技术更是被称为人工智能“皇冠”上的一颗“明珠”。而在心理治疗的常见方法中,无论是认知行为疗法还是精神分析疗法,都是通过对话进行的。因此,人机对话用于心理健康服务有了“天然”的可能性,事实也的确如此。
1965 年前后,麻省理工大学 AI 实验室教授 Joseph Weizenbaum 打造了世界上第一个 NLP 聊天机器人“Eliza”,定位为模仿人本主义疗法(Rogerian psychotherapy)心理治疗师。仅靠 200 行代码,Eliza 就能够识别出用户输入的关键词 “母亲” ,并继续提出相关的开放性问题 “和我聊聊你的家庭吧”。通过 Eliza 带有人类情感的反馈,实验参与者们在对话过程中对程序产生了依恋。
虽然受技术和功能的限制,Eliza 风靡一时后,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人工智能用于心理治疗的巨大潜力被证实,并在 NLP、深度学习和大数据等技术迅速发展的今天,再次被推到前台。对话系统权威专家、清华大学副教授、北京聆心智能创始人黄民烈认为,AI 对话系统最高级别的应用应该是复杂的情感任务,心理健康是典型并且极具社会价值的场景。
心理健康赛道是否能为人工智能带来新的机会?人工智能又能否为受困于绝望中的人打开“心灵之窗”?本文通过回答以下问题,试图揭开人工智能在心理健康行业中现在和未来的“角色”。
1. 心理健康行业的困境是什么?
2. 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为什么没有解开心理健康行业的困境?
3. 当前,人工智能能够为心理健康行业带来什么?
4. AI+心理如果要继续发展,还需要解决哪些难题?
5. AI+心理当前和未来的发展路径是什么?
心理健康行业深陷“两难”
为什么是心理健康?
一直以来,中国的心理健康行业都矛盾重重。
一边是需求的“紧迫”:中科院心理研究所《2019—2020 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显示,相比十年前,人们感到的心理健康水平有明显下降,数亿人需要心理保健;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健康时报、好心情心理医疗和心理健康数字服务平台等共同发布的《2022 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62.36%的人经常感到抑郁,而且抑郁症发病群体呈年轻化趋势,青少年抑郁症患病率为 15%-20%。
报告与数据之外的情况更令人担忧。因为无从得到正确引导而选择离世的年轻生命越来越多呈现在大众面前,令人无比惋惜的同时,专业心理健康服务的重要性再次被广泛关注。
矛盾之处在于,能够意识到自己心理健康状况出现问题的人逐渐增多,但真正寻求专业帮助的人却非常之少,心理健康需求难以被释放。这背后除了因病耻感而不愿就医之外,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心理健康服务高昂的费用。
据 36 氪报道,国内新锐或者中腰部咨询师单次咨询价格(50 分钟)普遍在 300-600 元左右,资深至头部咨询师单次咨询价格区间在 700-1500 元。一般而言,来访者在咨询期间至少需要维持每周一次的咨询频率,整体开销负担很大。
因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即便有需求,也只能望而却步,造成了行业看似存在巨大市场,但需求渗透率极低的现状,进而导致供给端从业者深陷“营收困难”的窘境。同时,在接单量不够的情况下,单次价格更是难以下降,形成恶性循环。
高昂的费用和难以评价的效果,阻碍了心理健康需求释放;再加之治疗结果难以客观衡量造成的咨询依从性差,导致了供给端难以发挥作用——心理健康服务行业的发展陷入“两难”。
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难解“心灵”困境
如果能够最大限度挖掘需求,将需求精准匹配给供给,提高接单量,是不是就能降低单价,从而解决矛盾,让心理健康行业进入良性循环呢?互联网玩家发现了这一缺口,尝试通过互联网平台的“链接”优势进入心理健康赛道。
根据某互联网+心理咨询头部玩家对咨询师行为的观察,一名咨询师每月需要完成咨询服务、报告编写、个案研究、参与培训辅导等工作内容,在保证执业质量的前提下,每月可承受的饱和咨询服务小时数上限大概在 60-90 小时之间。
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通过实现低价格的方式,以及其本身突破时空限制的优势,试图打破传统心理咨询模式下,供需匹配受到线下场所成本较高、地域限制、时间制约等因素的影响,最大限度挖掘需求,解决咨询师无法达到工作饱和的现状。
据 36 氪报道,个别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平均客单价低于 300 元/单次,600 元/单次以上的资深心理咨询师比例占整体咨询师的少数。这个价格足以激发更多潜在心理咨询需求转化为付费个案。在这种作业形态下,咨询师收入也得了提高。
然而,新的问题随之出现。在行业有限的咨询师供给中,不是所有咨询师都能适应这种互联网作业形态。在心理咨询行业入局最早的壹心理联合创始人曹洪雯表示:“在我们的供应链中,资历相对深的心理咨询师,从观念到行为习惯已经形成路径依赖,是无法适应较多的接单量和标准化的,强行改变会极大损耗其执业质量。”
可见,粗暴的提高接单量,一方面可能导致心理咨询的质量下降,另一方面,即便当前行业中所有心理咨询师均达到饱和的工作量,也难以从根本上有效解决供需不平衡的问题。
《柳叶刀》的一项研究指出,中国大约 1.73 亿人有精神疾病,包括焦虑、抑郁和强迫症等,其中 1.58 亿人从未接受过专业治疗。而当前中国心理咨询师的数量在 4-5 万人左右(未见公开数据,综合行业人士观点所得),按照 1.58 亿人需要治疗来计算,平均每个心理咨询师要面对 3000 以上个案需求,更多的心理亚健康人群还未计算在内。
按照国际卫生组织的说法,每千人拥有一个心理咨询师是“健康社会的平衡点”,仅通过互联网平台挖掘需求、释放现存心理咨询师的“剩余时间”,远远难以达到这个“平衡点”。
AI 入局,没有“金钱”也能买来“时间”
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难以补足的行业缺口,AI 能“补位”吗?
“I just want to kill myself”(我不想活了),受访者许柯(化名)跟即将分手的女友吵完架,在洗手间情绪冲顶,甚至喘不上气来,拿出手机对聊天机器人 Woebot 打出了这句话。
许柯与 Woebot 的聊天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大概摸清了 Woebot 的套路。Woebot 提供的是比较程序化的聊天,它开启一段对话时,会询问用户此刻的感受,用户只需在“很快乐”“快乐”“满意”“还不错”“悲伤”“气愤”“沮丧”“焦虑”“厌恶”“疲惫”等选项中点击,然后阅读 Weobot 不断给出的指引、分析和例子。只有在少数时候,用户需要写下自己想法或念头。
Woebot 的对话设计基于认知行为疗法(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CBT),这种治疗方式被认为是全球最有效的心理治疗之一。更重要的是,CBT 拥有高度结构化的特征,可以看作一个封闭式的任务导向型对话,更适合 AI 做出妥当的、有逻辑延续性的回复。
基于 CBT,Woebot 通过分享心理学的理论和引导用户改变自己的想法,重新定义事实和真相,以更平和的心态接纳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培养用户对生活形成健康的认知和解读方式,从而获得拥有好心情的能力。
比如许柯在与 Woebot 多次对话之后,发现自己感到痛苦是因为他经常以“非黑即白”“用感受扭曲对未来的判断”的思维解读生活中遇到的事情。因此,当他再次陷入这样的思维定式时,就会提醒自己跳出来,从而改善情绪。
除了 Woebot 之外,美国较为知名的心理领域数字疗法企业 Pear Therapeutics,以及国内心理领域 AI 机器人玩家密友智能、聆心智能、西湖心辰、连信科技等等,在主要业务板块上均是采取 CBT 疗法的路径。
AI 心理健康聊天机器人的优势显而易见,即费用上的低门槛和使用上的易得性。在美国,与心理咨询师进行 CBT 谈话治疗,每 45 分钟大约需要 200 美元左右,并且需要提前预约时间、安排行程。但如果把谈话交给 AI,不需要费用,不需要提前预约,即便当你凌晨 2 点因为压力或焦虑难以入眠,也可以唤醒 AI 聊天机器人,随时随地抒发自己的情绪。
理论上,只要服务器过硬,AI 心理聊天机器人可以接待的数量是无穷的,并且省去了培养心理咨询师所需的时间、金钱成本,能够大大降低获得心理治疗的门槛,同时提高效率,甚至有望从根本上解决我国心理咨询行业供需不平衡的问题。
除此之外,AI 还能帮助用户消除顾虑,让他们更容易打开心扉。美国南加州大学的创新技术研究所 Morency 博士曾进行一项对比,发现“当人们认为电脑的背后没有人的时候,他们更愿意表现出悲伤”,因为当面对的只是一个软件程序时,用户不必担心自己被人评判或是隐私被泄露。
情绪识别与支持能力仍欠缺
低成本、高效率,这些“革命性”优势让 AI 心理健康服务越来越受到行业和资本的热切关注,但不可否认的是,AI 心理聊天机器人技术仍处于“初级”阶段,仍在不断学习和成长中,想要代替传统心理健康服务,还“为时尚早”。
AI 领军人物吴恩达表示,AI 聊天机器人与传统心理咨询并非排他的替代关系,而是基于 AI 创新实现心理健康服务的转型。
例如,免费使用的 Woebot 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治疗手段,只能算是一种自我关怀(self-care)的方式。创始人 Darcy 将它看作专业治疗之外的补充,她表示:“不是每次饿了,就必须去米其林星级餐厅,三明治也可以。Woebot 是一种三明治。非常好吃的三明治。”
美国南加州大学的创新技术研究所 Rizzo 博士也认为,目前的 AI 心理技术只能算是一种延伸:“用户不会与程序进行与真实从业者一样的对话。”创建过克服社交焦虑的 AI 治疗程序的心理学家 Helgadottir 博士也承认,人工智能只能作为治疗的一种良好补充,可以将一些繁琐而具体的工作留给电脑程序,这样治疗师能将注意力放在行为方面的诊断和评估。
也就是说,现阶段的心理 AI 机器人通常需要搭配传统的心理解决方案或者情绪话术,才能为用户提供更好的使用体验。
这是因为 AI 对话技术的情绪识别与支持能力还存在欠缺。例如,在 CBT 数字化疗程中,用户基本无法与机器人产生情绪连接和情绪陪伴的感受,还有一部分用户可能对 CBT 疗程话术感到不适应、或者甚至不适合 CBT 疗法。如果情绪聊天机器人“止步”于 CBT 疗法,难以适应多样的心理咨询场景,很快就会遇到发展瓶颈。
但是,如果要训练出一个具备良好识别能力和情绪支持能力的 AI 聊天机器人,技术门槛很高。例如,开放域对话能力、良好共情能力、情绪疏导能力,都要求 AI 聊天机器人拥有强语义识别、用户状态识别能力以及更广泛的知识图谱、更丰富的对话策略。
尤其是在用户情绪表达相对隐性、没有明确情绪关键词的情况下,机器人仍然需要准确区分出用户的情绪、识别出用户的状态,比如“我想要去天台”,根据人类常识这可能是一个危险预警;“又下雨了”也许传递的是沮丧情绪。
这当中涉及大量强语义识别、一致性问题、情绪识别和策略决策,需要巨量的、经过妥善标注的数据,对情绪识别模型进行训练。如同 AI 在其他应用领域存在的问题一样,数据量以及人工数据标注成本是 AI 在心理健康领域发展的关键,甚至比其他领域的数据标注更困难,原因在于心理咨询本身就是一个专业性更强的领域。
心理咨询理论已经发展了 100 多年,形成了相对成熟而完整的理论。比如,对于某类来访者,咨询师应该采用什么技术去更好地提供服务,其实已经自发生长出一套标签体系。把这些类别和标签全封不动地搬到 AI 模型内会面临各种困难:首先,数据标注需要专业人员来完成,从而导致标注成本很昂贵;其次,类别体系非常细致、复杂,AI 模型可能学不会,比如可能受到数据标注一致性的影响。
以情绪类别为例,学术界主流研究中采用六个情绪类别,喜、怒、哀、乐、悲、与其他。但是在心理咨询中情绪可以细分为 32 个类别,哪怕是聘请心理专业人士去标注,标签太细,也很难区分,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让数据标注存在难以解决的一致性问题。
玩家持续发力:一边攻克技术,一边探索模式
技术上的高门槛,并不意味着 AI 在心理健康服务中只能是一个“花边配角”。
当前,各个玩家正在积极探索,不断突破“高技术门槛”,训练出更具备情绪识别和支持能力的 AI 机器人。西湖辰心 AI 心理咨询师“小天”的研发中,不仅请了毕业于纽约大学、苏州大学等心理咨询专业的咨询师,还有来自国际医疗队的心理援助小组,以及浙江省立同德医院临床心理科的精神科医生、心理治疗师志愿者。
聆心智能团队尝试赋予 AI 机器人更强的“共情”能力。清华大学 CoAI 课题曾提出共情机器人三阶段理论模型理论:第一阶段,确认用户具体问题;第二阶段,通过共情、理解表达支持;第三阶段,为用户提供解决方案。这一理论正是其研发的心理聊天机器人“Emohaa”的核心技术支撑。
例如,当在感情中遇到困惑的刘云(化名)尝试向“Emohaa”倾诉自己的难过时,Emohaa 回应:“听上去你对这段感情付出了很多精力,对吗?”一瞬间,刘云感到被“击中”了,她觉得 Emohaa 能够站在自己的角度,“理解”自己。这种“共情”能力是心理咨询、疏导中的重要能力,也是目前市场上开放域 AI 对话机器人中亟需实现突破性进展的能力。
除了在技术层面发力以外,还有玩家通过模式探索为 AI 心理健康服务寻找有效路径,例如开辟 toG、toB 的规模化应用。吴恩达认为,心理 AI 聊天机器人是 AI 技术与社会价值的完美结合, “如果我们能假以适当的洞察和同理心(如同传统心理咨询师那样),规模化地推广,我们可以帮助到百万级的用户。”
当前,国内玩家已经逐步切入 toG、toB 行业场景,比如军队/武警/消防官兵等特殊职业、精神卫生医生群体的辅助需求、社区居民和社工群体、大型企事业单位等。
尤其在疫情期间,已经有不少玩家与地方政府形成了合作。例如,深圳市福田推出的“抗疫心理健康服务” 就借助了镜象科技的 AI 心理技术,通过“AI+心理”智能模式 7*24 小时响应心理倾诉需求。去年 8 月,浙江政务服务网一体化平台 APP“浙里办”上线“舒心码”,由连信科技提供技术支持,同样是提供 7*24 小时实时在线的 AI 心理服务。
由于客单价低、性价比高,各玩家的商用方案均收到 G 端、B 端的良好反馈——比如某玩家的标准化服务是数百元/人/年、无限次对话,在客单价上几乎是对人工心理咨询服务的降维式打击。
未来,期待光照亮每一处“黑暗”
心理+AI 趋势明显,但是仍然处于探索初期,无论从技术成熟方面还是从运营模式方面来看,短期内都无法取代心理咨询师。但随着越来越多 AI 玩家的加入,势必打破“一潭静水”,迎来一场“革新”,让心理健康服务的门槛降到最低,给更多绝望中的人打开一扇门,让他们有机会治愈自己,站上有光照来的心灵“高地”。
AI 如何担起这一使命?也许“融合”才能取长补短。现有已有玩家做出尝试,例如聆心智能除了 AI 机器人及数字疗法的开发之外,还设立了互联网心理咨询性质的在线平台“聆心悠然”,可以帮助用户链接到专业心理咨询师,也有一些由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起家的玩家开始涉足 AI 技术。
我们很难窥见心理健康难题的“标准答案”,但谁能串联起全链条,多要素投入,也许就能在拐点到来时占据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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